北顿涅茨克，乌克兰，2022年5月9日，21:32
阿米娅拿着手机，正在看YouTube上俄罗斯胜利日阅兵的录像视频。她的FNC突击步枪挂在身上，一支CZ 82手枪插在枪套内。
视频放到普京出现时，阿米娅叹了口气。她关掉手机，放回战术背心里的口袋中。她从一台被压扁的轿车上站起来，踏上化为废墟的街道。
“阿米娅，来看看这个。”
一台T-72坦克横在路边，东西烧焦的味道迟迟无法散去。说话的人是阿维尔，他端着AK-74突击步枪站在坦克边上。还有几个队友：米尔科夫、维罗妮卡和瓦西里耶夫。他们面前是一片俄罗斯士兵的尸体。
“不得不说，你是我们当中最酷的。你浑身上下都是西方国家的装备。”米尔科夫指了指阿米娅手中的FNC突击步枪，它是比利时货。“反观我们，只能用俄罗斯的武器杀俄罗斯人。”米尔科夫挥了挥手中的AK-74突击步枪，阿维尔和维罗妮卡使用的是AKS-74U突击步枪。瓦西里耶夫手中的是A545突击步枪——从一名死去的俄罗斯空降军士兵手中找到的。
但他的脚下有一支用过的AT4火箭筒，刚刚就是他击毁了坦克。
“除了这个。”阿米娅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乌克兰国旗臂章，“不仅如此，俄罗斯还想毁掉它。”
维罗妮卡拖着一个人走过来。
“这是唯一的幸存者。”维罗妮卡耸了耸肩。
这是个女兵，身上仅存的标识只能说明她是俄罗斯陆军的士兵。
“她是谁？“阿米娅问道。
“'沃罗尼娜·阿尔比娜·谢苗诺芙娜'。她只肯说自己来自西部军区。”维罗妮卡的语气有些无奈。
“还有找到谁吗？”
“没有。我和阿维尔检查过了，这些家伙全死透了——有些尸体甚至少了些什么。”
这个女兵目光呆滞，她死死盯着面前的战场，一脸无法置信的样子。
坦克的另一边摆着瓦西里耶夫从里面搜刮到的战利品：一些酒瓶子、一面俄罗斯国旗和一面苏联国旗。
所有检查工作完成后，阿米娅提议拍一张照。
米尔科夫摇头，他指了指坦克上的“Z”标志：“这玩意让我作呕。”
阿米娅指向自己身后的一间屋子：“里面有一面我带来的国旗，你只能拿它遮挡一下。”
米尔科夫跑进屋子，拿出那面乌克兰国旗，从坦克的一边跳上去，翻到坦克的另一边。他落地时故意踩在俄罗斯国旗上，并把苏联国旗踢开，然后将乌克兰国旗盖在“Z”标志上。
维罗妮卡将这名女战俘放在坦克前——她的双手绑在背后，地上是坦克里的“战利品”，她的AK-12突击步枪的零部件被拆开，零件整整齐齐地码在脚下。
阿米娅掏出手机，她不知道视频正在后台继续播放。她打开手机屏幕时，正放到普京演讲的片段，吓了她一跳。阿米娅立即关掉YouTube，打开相机，镜头对准前方，按下拍照键。
“去他妈的普京，去他妈的阅兵。”阿米娅嘟哝道，“这是我们的卫国战争。”
阿米娅将照片上传至Telegram频道，这些图片将成为最新战争实况消息的一部分，同时用来反击俄罗斯的政治宣传和假新闻。
“我们要怎么处置这些东西？”米尔科夫从坦克边上走过来，伸出右手手指，没好气地指向地上的步枪零件、弹药、散发着异味的“战利品”和名为沃罗尼娜的俄军女兵。
“呃——把枪和子弹带走，其他垃圾就地处置吧。”阿维尔跳了出来，用AKS-74U步枪的枪口顶了顶沃罗尼娜的脸颊，然后一把扯下她的头盔，凌乱的雪白色长发立即散落下来。显然，这里没什么人愿意把她当人看待了。
“别傻了，你要干什么？杀了她？”阿米娅此时正捧着手机，在编辑一条即将发送至互联网上的推文。
“这群畜生们犯了反人类的罪行，理应受到惩罚。”阿维尔握紧枪身，手持握把发出吱吱声，“她的同伴们全部阵亡了，她也应该立即下地狱团圆去。”
阿维尔一枪托砸倒沃罗尼娜。她整个人贴在泥地上，浑身颤抖，然后开始抽泣。
除了阿维尔，在场的所有人沉默不语。他已从枪套里抽出Fort-14手枪，瞄准沃罗尼娜的后脑勺，手指搭上扳机——
“够了。”米尔科夫夺下手枪，“杀害战俘也是战争罪。你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吗？”
“……”阿维尔也沉默了。
“我……我……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儿子……都在马里乌波尔，昨天……”他抱紧自己怀中的AKS-74U突击步枪，声音低了下去。“一枚导弹在我家公寓楼爆炸了……”
他背过身去，渐渐走远。
“维罗妮卡，瓦西里耶夫，你们俩看住这里。”
米尔科夫揪起这名被俘的俄罗斯女兵，将她一点点往城镇中心拖去，带向一个临时关押战俘的地方——北顿涅茨克城镇的大部分早已被俄军的炮火摧毁。残垣断壁、遗弃的军火装备与无处不在的尸体是仅存的事物。
穿堂风卷过冰冷而黑暗的巷子。他们几人早已习惯这里残酷的景象，沃罗尼娜一直低着头，盯着凹凸不平的路面看。
她最终被带到一座消失半边的平房旁边。
“这是一间民房。国际法规定，禁止袭击民用设施。”米尔科夫盯着天空，说道。“你们那台T-72坦克的炮管瞄准了这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沃罗尼娜咬咬牙，不说话。
“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要在这里待一会儿。我们稍后再来收拾你。”
米尔科夫从阿米娅这要了一捆黑色胶带，撕下四五条，蒙住沃罗尼娜的眼睛，最后将她推进还未坍塌的浴室。她之后将被作为战俘送往一个战俘营，也许是位于利西昌斯克附近的。可能的话，她会被告上乌克兰的军事法庭，并被判刑。
跨过废墟，手机屏幕的亮光照亮阿米娅的脸庞。那照片已经上传至Twitter，还需要几小时才能出现在众多用户的时间线上。她收起手机，拍了拍阿维尔的肩膀：“那些家伙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按照计划，本来阿米娅他们应将战俘立即转移出战区，移交后方。米尔科夫却将沃罗尼娜关在那间因炮击而泄漏污水的卫生间超过四天。米尔科夫每天做的就是偶尔打开门，面对日益增长的异味和水漫金山的地板，给地上的沃罗尼娜一个白眼，而后关门离开。
可想而知这种极具侮辱性的冷暴力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5月13日的中午，米尔科夫照常拉开那扇吱吱作响的破木门时，沃罗尼娜的嘴里泛出一片玫红色——她受尽耻辱和折磨，咬舌自尽了。
之后米尔科夫立马跑跳着出去，将这一重大好消息告诉给阿维尔听，随即两人一同大笑了半分钟。这里的每个人都恨尽俄罗斯军队，而这两人几乎成了忠实反俄主义者。
与众不同的是维罗妮卡，她是和平主义者，即使她也杀过俄罗斯军人。维罗妮卡起初试图说服米尔科夫，让那可怜的战俘尽早离开战场。在徒劳之后，她以自己的方式来优待战俘：第二天早上，她熬了一锅罗宋汤，从另一间尚为完好的民房内找来一块毯子，以此来安抚沃罗尼娜。
显然，当时的米尔科夫格外强硬。那锅罗宋汤最终被五个人当作午饭全部吃完，毯子则成了沃罗尼娜的裹尸布。她以十分狼狈的模样离开北顿涅茨克，然后原封不动地送到家属手中，一起火化成灰。
战场上的米尔科夫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在他眼中，敌人就是敌人，无论对方是什么人，或与自己曾有过怎么样的关系。他很重情义，不会忍受任何背叛和变节行为，亦不会轻易放弃队友。
阿米娅服役时的首场实战就在北顿涅茨克，那地方于2022年6月25日沦陷。乌克兰部队撤离时，她留下来掩护队友，既是命令，也是看在米尔科夫的份上。
巴甫洛赫拉德，北顿涅茨克西南部，卢甘斯克州，乌克兰，2022年6月24日，23:19
窗台上的花盆掉在地上，泥土溅了阿米娅一身，他们三个人——其中一人负伤，刚刚徒步逃到城市的边缘。
乌克兰军队已经失去优势，大部队正在撤离。取而代之的是俄罗斯陆军、俄罗斯空降军和卢甘斯克军，他们一边接管这里，一边收拾像自己一样仍然留着的残兵败将。
瓦西里耶夫的右边大腿中了一发9毫米子弹——半小时前，一个疯狂的民兵拿着PP-19-01冲锋枪躲在角落里，向落单的他开枪。三分钟后，阿米娅跳了出来，杀掉佣兵，然后立即将瓦西里耶夫拖到五十米外的屋子内。
瓦西里耶夫脸色苍白，死死咬着牙，双手手掌上都是暗红色的干血渍。他的情况很糟糕，需要立即接受治疗，应急措施没法让他撑太久，血液已经染透那条止血带，原本是阿米娅从某个死去的士兵上搜刮而来的。如果有的话，阿米娅会立即给一颗止疼药，最好是肾上腺素——可是身上只剩下子弹和枪支。
一阵火炮爆炸声在他们身后远处响起，是俄军的迫击炮。阿米娅抱紧手上的MP5A3冲锋枪。这意味着又得找别的藏身处了。
俄罗斯军队正在包围这里，并不断试图抹平这座城市。乌克兰军队不能承受永不间断的炮击，否则会把有生力量全部搭在这里。这里几乎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俄军已占据城市的大半部分。唯一的选择是离开。
米尔科夫从后门摸进来，端着F2000突击步枪——同是北约国家的赠品。他一把拉起瓦西里耶夫：“快点！我们没时间了。”
阿米娅摸了摸身上，找到一个装有15颗子弹的弹匣，另外15颗在此前已被用于解决那名叛乱民兵。冲锋枪内还有30发弹药，她不想再拿来扫射敌人。
此地离顿涅茨克河岸边大约五百米远。
阿米娅将MP5A3冲锋枪挂回身上，拉着瓦西里耶夫的肩膀，低身离开房屋。这片被战火长期蹂躏的地带如墓地般寂静，路灯们彻底沦为废金属杆子，三人凭借月光来辨识平时根本无法正常行走的泥路，而现在使用手电筒等于主动送命。
阿米娅逐渐感到吃力，她转身一看，瓦西里耶夫双眼紧闭，似乎正在失去意识。这可不妙，她立即拍了拍他的脸，试图使他保持清醒：“嘿，看着我，看着我的脸。瓦夏！醒醒，别走神……”
那样无济于事。米尔科夫摇了摇头，蹲下身子：“你得帮我个忙，我来带他撤离。
他将F2000突击步枪交给阿米娅：“你现在有了双重火力，掩护我们。”
身上的两把枪愈发沉重，米尔科夫又将所有备弹扔给阿米娅——三只塞满5.56毫米子弹的弹匣。然后他抓住瓦西里耶夫的枪套，从中拔出一支Fort-12手枪，握在手中。
“一切都靠你了。”
阿米娅清楚不离开这里的最大可能后果是什么，可是她想不出理由来推脱——好多与自己差不多大的人死了，比她小的也有。只有像阿米娅这样拿枪的人才可以保护这个国家，保护所有住在这里的人们。
但阿米娅也有自己的一切：她的生命、人格与尊严，她所有的财物——加上四个月前新买的iPhone 13，还有因俄罗斯入侵而彻底泡汤的大学生活。她的家人——家里的大多数人，包括父亲，不得不迁徙至罗马尼亚边境；母亲作为外交人员驻扎在中国，但是她已经三年没见过面了。
她也想好好活下去，但是她不可以抛弃队友，那是见死不救的行为。只能硬着头皮上，尽量活下来，然后回家。
阿米娅把F2000步枪丢在地上，拆下MP5A3冲锋枪的弹匣，将最后一个装满子弹的弹匣插进去，然后拎起F2000步枪的背带，藏到一边。米尔科夫背起瓦西里耶夫，很快消失在夜幕笼罩的河岸之下，而后是一阵马达轰鸣声：是那仅存的刚性充气艇。
她没有退路了。马达的声音引来一些寻找声音来源的俄罗斯士兵。她将MP5A3冲锋枪的射击模式调为全自动，瞄准几个大摇大摆、没有戒防心的敌人，他们似乎是因为感到俄军即将得到整片地方而彻底放松。全歼这样的敌人很容易，一梭子就能解决的事情。
阿米娅身旁的木制篱笆碎成好几块，而后碎片化为木屑，划过自己的脸颊——他妈的，有人找到自己了。其他人应声而来，举起手里的枪，一阵扫射。
她试图探出身子观察情况，头顶瞬间闪过一大片凉意，下一秒是剧烈的爆裂声：她的战术头盔被打碎了。
五个组成队列的士兵手持AK-12步枪，快速接近这边。阿米娅甩掉头上残缺不全的头盔，抱着冲锋枪冲了出去，打死当中三个，枪膛内最后五发子弹击中的是地面。她抡着枪托砸向第四个人的面部，然后拔出腰间的Fort-14手枪，分别向躯干和最后一人开火。
身后有人过来了。一发耀眼的火箭弹翻滚着砸过去，在身旁爆炸。她扔下MP5A3冲锋枪，连同那个弹匣，把F2000突击步枪拿到身前，一枪射中举着火箭筒的人。又是一排子弹打在篱笆上，她不得不低下头跑到路边。
她也许还有机会，借着烟雾的掩护转身逃跑，沿着路边，朝河岸的方向奔跑。无数颗试图飞向她的子弹全扑了空。她的小反抗引来了大部队，而十字路口的地下有一些事先埋藏的反步兵地雷……
脚下一阵颤动，而后是夹杂着血的碎屑从天而降，打在脸庞上，有些直接落进阿米娅的嘴中。她吐掉嘴中带着血味的泥土，跑的更快了，河岸近在眼前，下面是土坡，河水趋于平静，巴甫洛格勒大桥就在那边——在被炸毁前，可以直接从那桥上离开北顿涅茨克。
她下河岸时滑了一下，背带马上断开，F2000步枪掉下河中。这实在是太倒霉了。
随即两名俄罗斯士兵出现在自己身后，枪口顶住背部，示意阿米娅转过身，缴械投降。
她照做了，因为那只是本能。接下来，其中一人一枪托把她砸倒在地，一只密不透风的麻袋套上脑袋，就这样被一步步拖着去未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