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外滩，虹口区，上海，中国，6月21日，07:16
维克多坐在驾驶座上，死死瞪着眼前的十字路口。目的地就在五十米外，他们被无止境的车流堵在这近十分钟。
后面的汽车鸣了几声喇叭。副驾驶座上的阿米娅推了推维克多的手臂，示意他发动车子。
现在是早上七点，这座沿海城市正在变热。一道航迹云划过湖水般蔚蓝的天空中。数不清的人从地铁站里钻出来，流向这一带所有的商务楼。
他们面前的“白玉兰广场”是这里最具有吸引力的地方之一。2017年至今，一片商务区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地区不断蓬勃发展，能与对岸的陆家嘴相提并论。Rocbes PMC在那一年将总部搬到这里，然后在下一个十年内遍及全世界。
阿米娅他们挤在一辆尼桑Maxima轿车中。车载电台正在播放天气预报，只有维克多能完全理解，因为他是华裔。
音乐响起时，维克多随手关掉电台。
“这个主持人究竟说了什么？”阿米娅随口问道。尽管她能听懂一部分，但难以理解其准确意思。
“今天气温会超过35摄氏度，然后晚上将要下暴雨。”维克多踩下油门。
“真是糟糕的天气。”阿米娅感叹道。这座城市的空气十分潮湿，她出了一身汗。
阿米娅对上海颇为了解。她的母亲在乌克兰驻上海总领事馆工作，从她七岁起就在这里生活。新冠病毒疫情出现时，自己才不得不回到基辅。
在基辅大学的学业和漫长的战争后，阿米娅忘记了不少中文。八年后，她回到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面对前所未有的情况——全世界最大的私人军事服务公司将要毁灭数十个城市，主谋者就躲在这个地方。
汽车开过十字路口，阿米娅看见十几辆汽车在右边的路口等着。
Rocbes PMC，阿米娅小时候就听说这家中国的私人军事服务公司。2010年，她第一次随父母来到上海。
那时世博会如火如荼的进行中。阿米娅曾在那边看见许多穿着防弹衣的人，他们清一色别着中国国旗徽章，拿着无托步枪（几年后她在维基百科上得知这是97式突击步枪）。
这就是Rocbes PMC最早的样子。它在创立之初仅负责大型公共活动的安保工作，也只是本地执法部队的扩展。
维克多向右边打拐，汽车驶入“白玉兰广场”的地下车库。没有其他车辆进出这里。他把车停在道路中央。这里没有一个人，无数汽车停在这里。
所有人打开车门下车。后备箱里是一个军火库：两支HK433突击步枪、两支SIG516突击步枪、四把格洛克17手枪、六颗M67手榴弹与M84闪光弹；十几只装满子弹的弹匣堆在一边。
维克多拿起SIG516步枪，走向一辆比亚迪轿车。他敲了敲车窗，然后稍等片刻。一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她是卡蒂娅，背着一支AK-105突击步枪。
“‘东西’带来了吗？”维克多开口问道。
“在车里面。”卡蒂娅指的就是奇里拉。“她现在不会醒来。”
阿米娅走到车子旁边，后排座位上果然有个人影躺着。可能是卡蒂娅用了麻醉剂。
“带上她，一会我们会用到。”维克多看了卡蒂娅一眼，转身回去，拿起几枚手榴弹。
卡蒂娅不情愿地拉开车门，将奇里拉拖出来——她确实在熟睡。
她一直没有换过衣服，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毫无必要——上海的气候改变了奇里拉和其他人的想法，但这个时候晚了。
“别冲在前面，流弹会打中你和奇里拉，我们需要她活着。”维克多再一次回身。
卡蒂娅紧握M1911手枪，身后背着奇里拉，身前挂着AK-105突击步枪，她因此落在队尾。
“我感觉我们看起来像一群绑架犯。”石上琳抱怨道，并晃了晃手里的HK433突击步枪。
“闭嘴，你会害我们倒霉的。”卡蒂娅瞪了她一眼。
没有人在这，到处都是私家车，整个车库死气沉沉。他们五个人拿着枪，小心翼翼地前行。乌瑟尔事先侦察过，有一座楼梯间位于停车场的某个地方，是他们进入大楼的唯一途径。Rocbes PMC 的雇佣兵会在这里不定期巡逻。
现在他们藏在一排汽车后面，两个拿着枪的人径直走来，手中都是SMG-45冲锋枪。
这两人大步流星，脚步声四处回荡。从他们的臂章来看，左边是爱沙尼亚人、右边是土耳其人。
“丹尼兹，指挥部还是没有联络上吗？”那个爱沙尼亚人开了口。
“里尔，冷静点。我们下来这里后就没有任何答复，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忙什么。”这个被称作丹尼兹的土耳其人冷冷答道。“但不要分心，我们在这里有事要做。”
“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正在浪费时间。”丹尼兹继续说道，“今天商场、办公楼与酒店都宣称不对外开放，没人来这个鬼地方。对我而言，在上海的日子都如此无聊，我在这浪费了五年。”
“诶……我五个月前从立陶宛调来这里，我一年前开始干的。”里尔接上话，他摸了摸自己的枪套。
“你有实战经历吗？你应该在爱沙尼亚国防军服役过吧。”丹尼兹一屁股坐上身旁雪佛兰轿车的引擎盖。
“没，我想参加联合国的维和行动，自己一直没被选中。”
“为和平而战，不错的理想。”丹尼兹拍了拍里尔的肩膀，“我退役时加入了乌克兰的国际志愿兵，和一帮格鲁吉亚人在一起。那些日子十分惨烈，我也没待太久，回了国。但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如果没人出来面对威胁，谁会挺身而出？”
……
“我们可以打断他们了吗？”阿米娅轻声叹道。她靠在丹尼兹坐着的雪佛兰的背面，单手拿着格洛克17手枪。
“动手吧。”一边的维克多点了点头。
两声闷响，两个人倒在血泊中。
“搞定他们了。”阿米娅擦掉溅在枪身上的血液。
“咱们走吧。”维克多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他手一挥，示意大家继续前行。
“丹尼兹、里尔，你们怎么样了——”
一声细长的女音在不远处响起，声音拖得很长，阿米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犯了个致命错误：忽视了这些人的其他同伴。
一场交火已无法避免：这个女人身后跟着五个人，全都拿着AK-19突击步枪。更远处，另一个士兵正在检查他的MG36轻机枪。
“不管怎么样，回答一下我们啊——”这些人东张西望。
阿米娅和维克多下意识看了一眼枪上的抛弹口。两人与另一边的乌瑟尔和石上琳打了暗号，示意五秒后开火。卡蒂娅只是将仍在熟睡中的奇里拉安置在地上，自己举起了AK-105步枪。
“……四、三、二……”
卡蒂娅跃出去，跑向那个领头的家伙——她抓住衣领，将小刀刺入脖子，然后将人往柱子撞去。
“……你在干什么？！”
离卡蒂娅最近的士兵最先遭殃：枪托砸向自己的下巴，头上挨了两枪。剩下的人立刻反应过来，卡蒂娅连忙滑到一辆车的下面。
突如其来的枪声让耳朵发胀。阿米娅一探身就吸引火力，枪声、金属撞击声和汽车警报声交织在一起，子弹从拐角后飞来，溅起一片尘埃。
一个人在掩护下跑过去，她再次探出去，开枪，击中他的腿，步枪掉在地上。对方三人停止火力压制，很快当中两人相继倒地——石上琳与乌瑟尔帮了忙。
几颗5.56毫米口径子弹击穿汽车的油箱，车身向一边斜下去，汽油倾泻而出。阿米娅爬起来，拉着维克多翻过汽车。卡蒂娅拔出手枪，向最后一人的胸口连开两枪。
接着是轻机枪密集的开火声——5.56毫米口径子弹从头上的一排车窗扫过，玻璃碎渣落在身上。
卡蒂娅拔出一颗手榴弹，用力向机枪的位置扔去，几发子弹从她耳边擦过。
那是一台别克轿车，它完了——更大的爆炸声——整个车身被白烟吞没，车窗玻璃跟着全部消失。
战斗还没结束，那个人抱着AUG Para冲锋枪从车尾钻出来，他毫无目标地扫射。一颗9毫米子弹打入脚后跟的汽油滩，很快化作一团火焰，蔓延至车内。
这个拿着冲锋枪的机枪手的背水一战已结束——数发5.45毫米口径子弹终结了他。
一道火烧穿雪佛兰轿车的车顶，火舌碰到天花板时整辆车爆炸，地面晃了晃，更多汽车警报器开始作响。
消防系统开始工作，冰冷的水从天而降，淋在身上有一丝爽快感。金属与橡胶的焦味从四面八方飘来，很快在十几个消防喷头下消散。
卡蒂娅试图擦掉手上的血迹，她只是越弄越糟：衣服上、手枪上、AK-105步枪上。现在她顾不得这些，跑向燃烧的汽车残骸后面——
卡蒂娅抱着浑身湿透的奇里拉出现在路中间。她没有挣扎，眼神涣散，有些反常。
“她反抗的力气太大，我只能这样了。“卡蒂娅如此解释，她指的是那瓶兽用麻醉剂，是在香港买的。
维克多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走到别克轿车旁，指了指后面的一扇滑动门：“这是我们的入口，你明白该做什么。”
卡蒂娅恍然大悟，她拎起奇里拉的衣领——就像抓住刚刚那个领头的雇佣兵一样。维克多指向门的旁边，一个崭新的摄像头和读卡器在那。
那个摄像头应该就是所谓的“生物识别器”。读卡器与一般的款式无异。据称，这个生物识别器会扫描生命体征。
阿米娅抓了一把奇里拉的胸口右侧，心脏还在跳动。卡蒂娅将奇里拉拖过去，拍了拍脸颊，示意目光放在摄像头上。
奇里拉没有反应，双眼开始泛白。维克多摇了摇头：“你是不是把剩下的全用光了？”
卡蒂娅点了点头。
“你这个傻瓜。”维克多一脸黑线，“不到一半的量就可以失去行动能力，你……”
生物识别器发出绿光，这代表没有问题。维克多松了口气，赶紧将奇里拉的身份识别卡放上读卡器。
门缓缓滑开，所有人才得以进去。
他们进入一层的大厅。这里确实无人来往，巡逻的雇佣兵在外面，看起来人数更多，火力更强大。
电梯厅里只有刷卡器，它仍然照常使用。阿米娅敲下65层按钮——米尔科夫似乎在那里。她理所当然的认为这部电梯能在一分钟内带他们五个人上到顶层，就像她第一次登上江对岸的上海中心大厦的118层观光厅。
电梯速度确实很快，但出了问题，在60层时断了电。
乌瑟尔皱了皱眉头，拿出一支撬棒，捅入门缝。电梯门撬开后，这根撬棒变了形，然后被丢在地上。
“我在海军突击队里有时这样做过。”乌瑟尔如是说道。
外面的电梯厅，乃至整个楼层都处于停电状态。照亮这里的不是LED灯，是耀眼的阳光——从附近各种各样的摩天大楼的幕墙反射进来，投出不可思议的影子。黄浦江清澈无比，天上的白云与陆家嘴的高楼映出倒影。这和初夏的基辅第聂伯河沿岸一样美丽，阿米娅悄悄多看了几眼江景。
办公室是极简主义的装饰风格。中央空调并没有运作，窗户紧闭，空气更为炎热。这里同样没有人，非常反常。
他们最终找到另一个楼梯间，花了额外的两分钟爬到65层。老实而言，今天太奇怪了——整座办公楼与商场毫无征兆的不开放。即使媒体没有报导这件事，现在肯定有几十万本地人为此感到困惑——在这里，Rocbes PMC的权力确实不小，可为什么要这样做？
Rocbes PMC的指挥权掌握在各自分部的手中，这就是它能得到各国政府信赖的原因。2022年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时，Rocbes PMC第一时间宣布停止在那边的运营——不只是响应国际性的商业制裁，还要让员工逃避潜在的利用。在哈尔科夫州时，阿米娅打死过几个来自俄罗斯与白俄罗斯的佣兵，战友坚持认为是“瓦格纳集团”，但阿米娅发现这些人没一个是俄罗斯人。
65层的大门紧闭，旁边有“生物识别器”。这次卡蒂娅将奇里拉放下来：她正在恢复状态，只是还无法开口。卡蒂娅她的M1911手枪死死顶着后背。
门很快开了。这里空旷无比，一张摆着笔记本电脑的办公桌摆在落地窗的前面。阿米娅示意其他人待在原地，她自己拿着手枪上前检查。
屏幕上是个倒计时：三分钟。计时的速度比平常的快。这也许就是那所谓的恐袭计划：倒计时过后，埋藏在世界各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一起爆炸，将全球推入另一次世界大战的前夜。
阿米娅推定这是陷阱，但这里没有米尔科夫的踪迹。她四处检查，没有发现异样。笔记本电脑是苹果公司的MacBook Air，没有连接到任何蓝牙设备和局域网，只连接了这里的免费Wi-Fi网络。
数字正在快速变动，阿米娅决定直接关掉程序——不起作用。她尝试关机，也不行。屏幕上显示为“0”时，随之而来的是黑屏。
“该死。”阿米娅砸了一下电脑，转身离去。
墙的顶部突然传来让人不安的滴答声——接着是几次爆裂声、伴着短暂的火光。她的背后像被重重推了一把，人几乎飞出去。
许多块天花板与电灯砸下，爆出电火花。多次的爆炸声和东西破裂的声音混在一起。剧烈的晃动无处不在。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阿米娅爬起来：“走！这里快塌了！”
她看见奇里拉倒在地上，没法爬起来。之前卡蒂娅用胶带再次将她的双手捆在背后。
她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割断胶带，不顾奇里拉惊恐的眼神，拉起她的双手。
刺鼻的焦味弥漫在楼梯间内。他们的位置离地面接近三百米高。空气以失控的速度变热，楼梯间边上的墙面被炸穿。不停有大大小小的碎片从头上掉下来。
下到58层时，一团火焰从门里爆发出来，差点撞到维克多。阿米娅和其他人加快脚步。
滚烫的热浪在灼烧身后。阿米娅仍然握着手枪，这是为了在这样的狭小空间内可能的交战。
大风往楼内猛劲卷，这会恶化火势。乌瑟尔听到楼上传出吱吱声。她敢打赌，那个米尔科夫打算摧毁整座建筑。爆炸物里可能混了保险粉之类的玩意，否则大火不会扩散的如此之快。
另一次爆炸。阿米娅的脑袋天旋地转，她感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附近响起。脚下的地板开始塌陷，烟尘扑来。阿米娅一脚踩空，几乎摔进缺口。维克多一把拉住自己，还有奇里拉。
身后是55层的标识，楼梯口已严重变形。黑烟聚集着上升，下面楼层还有火光。如果下面的爆炸炸毁了承重部分，那就麻烦了。这座大楼可能会像911事件中的世界贸易中心双子塔一样轰然倒塌——它们在1993年之后进行了防火加固措施。所有人都不知道现在脚下的这座大厦可以撑多久，会在什么时候坍塌。
现在热空气裹挟着自己，地面在微微晃动，表明建筑的结构已开始崩坏。外面隐约传来警笛声——有人报警，警察和消防员开始出动，赶往这片商务区。
阿米娅手中的手枪越发沉重，她当兵时的耐力也不够现在用。她的手指剧痛难忍——一块指甲盖掉了。本能驱使着她与所有人尽可能前行。从楼上传来的巨响和掉下来的碎块越来越多，结构倒塌和燃烧产生的烟雾让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阿米娅还是做到了：所有人再次回到一层大厅，只不过现在的这里充满混乱：外面的行人和警察四处乱跑，到处是被砸坏的物品和车辆。因为震动，大厅内许多东西砸在地上，包括一座漂亮的后现代主义风格吊灯。Rocbes PMC曾以此为豪，如今它支离破碎。
他们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警笛声、爆炸声和人群的尖叫盖过一切。楼上，一台吊车直直落下来，坠入商场时的巨响让在场的路人又一次尖叫。
又是一次晃动，通往二楼的一台自动扶梯断裂，一大堆碎块砸扁停在前门的一辆车。这座大楼撑不了太久，阿米娅指向后门，那是他们唯一的逃生路线。
他们跑到马路上，阿米娅印象中这条路被称作“东长治路”。路上都是被丢弃的汽车，沿街的商店全部关闭。商场裙楼的一小部分已化作混凝土废墟，只剩下浓烟和火灾。
阿米娅一回头，她发觉那些坠落的碎片带着火光——它们在燃烧，数量越来越多。大楼火线以上部分的破口正在变大，冒着赤红色的光。一片玻璃幕墙被粉碎，各种碎片拖着显眼的灰色尾迹落下来。伴着不受控制的巨响，大楼的顶部全部化作浓烟，然后开始蚕食下面，速度加剧——火线以上的楼体开始倾斜。
它在倒塌。
“该死，快跑！”维克多喊道。所有人沿着这条路拔腿奔逃。
来不及了。大量碎片裹着灰尘砸在身后的路面上，吞没一切汽车、人与事物，向这里滚来。
慌乱中，阿米娅不小心被绊倒，她没有爬起身。这些灰烟排山倒海地涌过来，吞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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